柯尼斯堡的挽歌

第三十六章

蔷薇骑士团的密织布营帐适合西甘西纳干燥的气候，虽然遮光挡风，但根本经不住夏季圣城频繁的雨水，每次暴雨降临，帐篷里坑坑洼洼的地面就变成泥滩。亚妮·雷恩哈特委托贝尔托特用十面盾牌、稻草、麻绳和长矛为她搭了遮雨的矮棚，又拿来冬天用的火盆，摆上陶盅煮草药汤，这才免去漏雨和取暖的烦恼。

少女的心绪随着火盆上幽幽燃烧的火苗抖动着，惴惴不安。她方才向主教大人请安并且汇报了这侧营地的动向：蔷薇骑士与自由之翼骑士吹响的号角不过是虚张声势，埃尔温公爵还在附近的农田收集粮草，等待注定不可能抵达南方的北境援军。但圣城的彼端却没有回音，主教大人还好吗？是贵体欠安吗？

“贝尔托特，你今天有见到埃尔温·史密斯吗？”

“我刚在帐篷的东边远远地见到了史密斯公爵和利威尔，他们今天倒是没找到什么粮草，估计这附近的村镇已被劫掠一空。农夫种地，军人劫掠，在黎明谷地向来如此，自由之翼骑士团也高明不到哪里去。”

亚妮注视着沙漏留下的细沙，猩红的宝石在手掌中微微发热。她把沙漏翻转，“我看着细沙流过了八支漏斗，三天之约马上就要到了。我透过鸟儿去北方的路途上找寻，埃尔温承诺的北地援军，却连影子都还没有。”

“可能北地军队已经全军覆没，”贝尔托特正在打磨剑刃，磨刀石和冰冷的钢铁发出铿锵地碰撞声，“我们都明白北境的处境。”

没错，他们亲眼看着主教大人的力量让奈尔·德克化身黑色骑士，率兵镇压北境，不久后晴风堡陨落和巨龙再现人间的消息就像春月的候鸟横穿谷地。或许，埃尔温提到的三日之约只是托辞，公爵想要趁这时间做些攻城战的隐秘准备？但是，她透过鸟儿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，埃尔温每天都只是去周围的村落寻找粮草——可为何她的心中还是这样的不安？

贝尔托特低头端详刀刃，把磨刀石放到一边，营帐里忽然安静地像荒芜寂静东方的夜，“北地的援军可能永远不会到这里，但夜幕降临北方全境的消息却已经来了。”

“所以呢？”亚妮隔着皮草拿起火炉上煮草药的陶盅，端到膝上，腥苦的味道冲进鼻腔。她看到贝尔托特的双眼里是迟疑的忧虑。

“如果黑夜来临了，人类的明天又在哪里呢？”卫士恢复了沉默，又静静拿起磨刀石。

她放下陶盅，踩到泥地里，足心感到湿泞土地里的丝丝凉意。她想走到沉默卫士的背后，抱住他然后讲，不会的，主教大人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，但是——

锵——锵——锵——

磨刀声音里的拒绝，终究让她退缩。

形销骨立的女孩躺回到罗伞下长椅上，喝下药草，闭上眼睛对自己讲，夜幕会止步如此，可随后梦里的圣心树底的白骨堆上，却窜起冲天大火，圣堂的穹顶玻璃炸裂融化，女神雕像炽热爆燃，一切在夜幕之下明亮如真正的太阳。

她在战栗中醒来，第九支沙漏流尽，三天时间已到。她不能再等待，穿上厚重的祭祀长袍，推开营帐的布帘，撞进了凝重的暮色里——太阳落入了圣城的背面，洁白城池洒下长长的阴影，仿佛一道由天而降的恐怖幕布。

“雷恩哈特小姐！”蔷薇骑士团团长从马上跳下来，“这几日您要求持戒，可西甘西那城的领土毕竟没有圣城富庶，帐篷可能漏雨漏水，让您受了罪！”

“侯爵大人，您言重了”她轻巧地屈膝行礼，“这三日，我都在向女神们祷告，愿北方人的残部可与我们安全会和，”她把侯爵大人请进自己的的营帐，“可是至今我也没听到他们的消息。恐怕他们已经……”

匹克西斯侯爵闭上眼睛，低下头。

“而且，史密斯公爵大人呢？我要去见他。”

营帐里黑漆漆一片，异常安静，只有沙漏的苏苏声和火焰燃烧的啪嚓声。

“雷恩哈特小姐，我就是要来和你说这件事。”

亚妮感到心脏中仿佛灌了水银，她看到这年长的将军眉头紧皱，眼窝深陷。

“老夫真是没想到，不仅北方人的军队没有来到这里，我们却听说北境已经全部被黑夜笼罩……这个消息传开后，我们就发现史密斯公爵和利威尔逃了，”侯爵的胡子抽动着，“他们这些孬种！”

“侯爵大人，你们到底再卖什么关子？”她并不相信侯爵所言，“史密斯公爵就要完成他的夙愿了，圣城近在眼前，你以为我会相信如此的荒唐之事？”

侯爵拿起武器架上的长矛。亚妮的护卫贝尔托特紧张地摸向剑柄。侯爵不屑地看了一眼这年轻的护卫，然后用矛尖挑起亚妮背后的帘幕，“雷恩哈特女士，那就用你自己的眼睛看看——那边是自由之翼的营地，看看，在埃尔温和利威尔临阵脱逃的消息传开后，这些懦夫们也丢盔弃甲，带着粮草和马匹四散而逃。雷恩哈特小姐，他们在逃命的时候到是头脑很清醒，知道什么该拿，什么不该拿！副官，把那几个骗子带上来吧！”

蔷薇骑士把两个犯人扔到营帐里，亚妮忽然明白，这两人就是这些天她透过鸟儿看到的史密斯公爵与利威尔！

“史密斯这个懦夫，让手下假冒自己收割了这附近所有的农田，行径如同山匪。这两人可以听你发落，雷恩哈特小姐，你看是要把他们吊起来还是烧死？”

亚妮没有回应匹克西斯侯爵。她从矛尖下走出营帐，踩着脚下的红色土壤，慌张奔跑向自由之翼凌乱的营地，贝尔托特紧随其后。她捡起散落在地的刀剑，辨别纹章——没错，都是自由之翼麾下骑士的刀剑；她又拿起一把弓箭，翻过掉在泥中的头盔……没错……匹克西斯侯爵说的都是真的，是她又一次被史密斯公爵骗了。

她感到心头一紧，仿佛失去了力量，歪倒下去。

“亚妮？”贝尔托特扶住了她。

红色宝石热了起来，那是主教大人的愤怒。

亚妮——亚妮——

你为什么跟丢了埃尔温·史密斯——

宝石越来越热，变得像是容纳了沸水的容器，被主教大人的怒火不断烧灼。

“我……”她喃喃自语，“我不知道……”

你不知道什么？
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呼吸……”她感到红色宝石是一块烙铁，镶嵌进她的肺里。她的呼吸里仿佛有火……她想尖叫，又不能出声，像是一条菲海深处的鱼儿游到了西部荒野的烈日之下。那一刻，对史密斯公爵和自由之翼的长久愤恨变成了无力的绝望，她四下寻求帮助，却看到同她一样惊慌失措的贝尔托特。

贝尔托特这个爱哭鬼，个子虽高但从小就是鼻涕虫。她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贝尔托特和莱纳，是在雷恩哈特家的宴会上，这两个小男孩逃到后厨偷着喝完一桶酒，然后拿着擀面棍与腌火腿作为矛与斧在宴会舞台上大大出手。雷恩哈特侯爵在管家对厨娘大发雷霆之前讲道，“哈哈，这两个男孩是好苗子，你们长大以后要担当亚妮小姐的护卫，”贝尔托特听到领主侯爵的话，不知识酒劲作祟还是源于内心的敏锐直觉，放声大哭道，怕有一天自己不能在危机中保护亚妮。

“亚妮？你怎么……”贝尔托特冲到她身边，用手抓住那滚烫的宝石。炽热的触感让他弹开手指，可他嘶吼着，又坚定地把灼热到融化的宝石从她的皮肤上撕下。他似乎感受到了自己的命运之时即将来临，把亚妮推开，飞快跑远。

“贝尔托特……！不！”她蹲坐在地上。

卫士又回头看了一眼亚妮，然后就被宝石中迸发的黑色火焰吞噬了。

匹克西斯默默看着这场惨剧，摇了摇头。他收回长矛，把帘子放下，回到营帐里，对站在角落的一个蔷薇骑士护卫说道，“韩吉学士，还是想再亲口听你确认一遍，埃尔温他真的一个人去圣城了？”

“是的，匹克西斯阁下，”韩吉摘下蔷薇骑士的头盔，棕色头发如浪般披到肩上，直直面对匹克西斯的目光，毫无躲避与退让，“我们都是因为相信埃尔温才走到这里——我们坚信他会带来人类的希望。”

侯爵长叹一口气。“这是谁的主意？”

“这是另外几个孩子给我们出的主意，我们都知道亚妮是主教大人的眼睛，但她又是个多么无辜的孩子。”韩吉讲道，“只有这个办法或许能救她。”

蔷薇骑士们吹响第九声号角。隐藏在蔷薇列队中的自由之翼的骑士们，收起了蔷薇的血红旗帜，重新打出黑白的羽翼旗。攻城战即将开始。

彼时，却大地撼动，一道耀眼的黑亮光芒从圣城中央直破云霄，冲到天上。那是腾起的巨龙！

“莫布里特！”韩吉喊道。副官第一时间把望远镜递到学者手上，她旋进镜头，“女神保佑，那是埃尔温公爵。”

“我们的人已经准备好了。”韩吉说，“埃尔温应该也快要开始最后的战斗了”

“既然如此，我也别无他路，我们的最后一战也要开始！韩吉学士，愿女神保佑你们。”

“你也是！”韩吉重新带上头盔，离开营帐，最后的攻城战已经箭在弦上。

匹克西斯侯爵接过侍从递来的头盔，他走到营帐外，飞身上马：“蔷薇骑士们，圣城就在百米之外！我们背后就是黑夜，没有退路！只有冲进圣城，获得救赎！”

亚妮望着奔腾而去的骑士们，坐在车痕旁。

天空又开始下雨，另一只带着悲伤与失望的队伍此时却从北而来。亚妮已经透过小鸟的眼睛在路上追寻他们多日，可他们来得太迟了。

他们带着各自的旗帜与纹章，直奔炊火痕迹旁寻找残羹剩饭，每个人的眼睛都在找寻回不去的家——就像她自己那样——直到她看到一位在侧卧在铺着皮毛的推车上休息的女战士，神色疲惫痛苦，目光里却没有方向。在推车经过她身边时，她才看到那个女战士的身体里有另外一个微弱的、即将熄灭的生命……

“我可以帮你，女战士，”亚妮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讲道，“我懂药草——不然，那个孩子就活不下去了。”也许是为了贝尔托特为她牺牲的灵魂，也许是为了救赎自己。

女战士看着她，眼睛重新闪烁，然后和她在圣城的巨大剪影下相拥哭泣。

攻城战号在不远方吹响。

“快看，那是——”一度沉寂的北境的骑士们惊呼。

光影交叠之间，古代巨龙与龙背上的人类骑士再次闪烁腾空。

海特宁爵士拿开望远镜，“那是史密斯公爵，不会错的！”

他们重新鼓起士气，希望自己不要太迟，还能有机会去见证这最后的战斗。

“海特宁爵士，格鲁噶爵士！”囚车里的德克公爵紧紧抓着栏杆，手心渗出血液，他在龙影下对重新走上征程的骑士们郑重喊道，“给我刀剑！让我加入你们的战斗——请允许我由此赎罪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