柯尼斯堡的挽歌

这些无信者在过去的庙宇上建造了新的庙宇
在神的尸体里寻到了新的神


作者是一条腿在棺材里随时进ICU的社畜,今年忽然爬到了韩耽坑[broken]

阴阳师 目录
1、星之海、风之名(荒x一目连 完结)


团兵目录(找文请点归档):

1、蔷薇坟冢(FIN)
2、老苍鸮(Fin)
3、自由进行曲(Fin)
4、大概是个误会(Fin)
5、After the ceremony, things get worse(Fin r18,请去AO3)
6、LIVE FOR YOU(Fin 黑历史)
7、沸雨(奇幻老坑,已经Fin啦,请转AO3、或者我的个人微博@Suralight_上搜索下载链接,放弃Lofter了)
8、没有鲜花的葬礼(大概坑了搞不动)

9、黑色种子(ABO的小故事~~FY22摸鱼KPI)


APH目录:
1、独普 《We brothers》
2、耀中心《逝去的面影》

FZ目录:
除了《苍色骑士》都是坑

 

星之海,风之名(荒连,双龙组/阴阳师+决战平安京,完结)

星之海,风之名

 

原作|决战平安京+阴阳师

CP|荒x一目连

文|Suralight

备注|14600字,完结状态。原作向故事,时间跨度是从神明大人的诞生到2000年的千禧年(真的好喜欢温柔的阿连!)希望所有人都可以幸福。小声嘀咕有继续全员战国篇的冲动XD…


0

黑色的海水夹着风雪锤击峭壁,少年的神明目睹了另一个神的诞生。

彼时少年神明尚有余力,在遥远的地方用风刃卷起海浪重重的砸进深海,驱逐海底龃龉的妖物,又用温柔的风让那孩子重新回到岸上。

然后,一道明亮又冰冷的光刺破了天际的暗沉,少年神明此时也从冥想中惊醒了。

少年神明看见,窗外沿山而建的蜿蜒小路上亮着盏盏明灯,仿佛落洒到山腰的银河,而山脚下的的信徒们都在各自安详的梦里。

今夜无风。

 

1

星月照亮平静的大海,一辆蓝色Celica在峭壁与大海间夜里穿梭。

收音机里播放着电台随机点播的昭和老歌;坐在副驾驶的神明把头别向山岩,低声哼着歌,不去看那边的大海。开车的妖怪青年有些疲倦,便恍惚的问那坐在副驾驶的神明,下个路口怎么走。虚弱的神明打开地图,手电筒的黄色光芒映在车窗上,好像窗外的山体上飞出了萤火虫。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告诉正在开车的妖怪,“去左转的村庄,我们先去休息吧,已经快到了。”那个妖怪好像明白了什么,他等了一下,告诉那神明,没关系的,他们可以开的稍远点,到看不到海的地方。

神明哼了一声,然后讲,“随你吧,一目连。”然后他闭上眼睛休息,又一次回到初见一目连前的光景。

那日,他在稻荷神的协助下刚回高天原。在日出之时的庭会上,端坐在朝日前的天照女神垂下手臂,轻抚他湿冷的头发,告诉所有的天津神,这孩子是荒,将是高天原的使者。女神又单手拖来一只陶壶,把壶中的蛟龙赐给了他。

在他接过蛟龙时,于云霄之上瞥了一眼苇原中国的碌碌众生,忽地在一座神社间见到了一个少年国津神。这神明看起来比他略微年长,背影孤独又温柔,朝阳洒落他肩头的模样甚是美丽。虽未曾见过他,荒却总觉得他亲切,不能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,直到司仪神官唤他向天照道谢。这年轻又冷峻的星月之神,觉得好像受过那少年国津神的恩惠,却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,那是什么时候的事。

从此,闲暇间他便总要望向那风神的神社,看着那神社从香火鼎盛日渐衰落,砖瓦上生出青苔,门前的灯火稀稀疏疏。可是,那里的少年神明却未曾改变,一日又一日的坐在台阶上,祝福他领土上所有的人类。

有一日,这年轻的神明终于又去向稻荷神问起关于那日的事,想找到一丝他与那地上的神明间的联系。铃声清脆,稻荷神还是那样优雅的摇了摇头,“荒大人,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,不必再提了。”

是啊,已经过去了,但他总不能忘记那海面之下沉沉黑暗中忽然来袭的巨大空虚感,把他与世隔离;直到一股海流把他推上海面,他大口呼吸,看着天空变成星月的幻境。那短暂的与世隔绝之感,比北海道冰冷刺骨的温度与咸重的海水,要痛苦太多了。只是,这神明,从未真正对他的协助者提起过,那天在水面下他究竟遇到了什么。

“哦呀,那是风神一目连的神社,”此时,稻荷神也望见了那山头上孤零零的神社,“他的神社逐渐落寞了呢。”稻荷神对他讲起了这风神的故事,曾经那风神有多少信徒,门前的灯火日夜通明,村落富足,可是,“他只是司管风的神明啊,却违背了伦理,许给了人类太多。”

少年沉默了一下,露出了复杂的神情。

“荒大人……”稻荷神看着少年,欲言又止,想必她也是想起了那天被卷入大海的村落和坠落的星辰吧。

2

昔日壮丽的神社被人逐渐遗忘,有一日忽然来了远方的客人。

少年风神安抚着盘在膝头的龙形式神,樱花落进手中的茶杯,杯中浮现了另一苍色短发少年的影子。风神喝尽杯中水,打量着眼前仪态端庄高贵的少年。这少年起初缄默不语,就像他才是这神社侍奉的主人,站在神社前的树下,静静观察风神优雅美丽的姿态。少年的目光锐利深邃,眼底仿佛是无尽的虚空,而风神的眼里只有微风拂过的翠绿山林和早春成片樱花的倒影。

终于,“我是高天原的使者,”陌生的少年开口讲道,“天照女神听说了您的事情,甚是感动,希望您跟我到高天原去。”

风神跪拜了高天原的使者,庄重谢绝,“实在是抱歉”,他抬起清澈的双眼,望向山下繁荣的村落,“感谢天照大神的美意,可我不能放下地上的人们。”

使者冷笑,“即使他们生性凉薄,不知感恩,又在骨子里贪得无厌?”

风神站了起来,他与使者虽然差不多一样高,头上的龙角却使他显得格外威风凛凛。一瞬间,静谧的院落起了风,吹起风神银色的头发,让斜阳照亮了风神脖颈若隐若现的龙鳞纹身。墨鳞银翎的风龙盘踞到风神身后,蓄势待发;使者的背后也浮现了另一只血色蛟龙。

氛围似乎剑拔弩张了起来,风神与高天原的使者同时闭上双眼。风停了。

当日最后的香客披着霞光走进了神社,穿过冥想的神明,径直到神社殿前虔诚跪下,奉上点心与水果,低声感谢风神大人,治愈了他们小儿子寒症,然后又许了新的愿望,听说临近的村落都被洪水淹没,请保佑他们平安无事。

神明从冥想的斗争中醒了过来,高天原的使者在那一瞬间有些恍惚,夕阳已经落山了,他看到风神已经走到那夫妇的面前,轻抚了他们的额头。“我都听到了,”风神说,“我会保护你们的,快回家去吧。”

夫妇清扫了殿前残落的樱花,又点了长明灯才离开。

 “没想到你还蛮厉害的,”高天原的使者讲道,他方才在幻境中被飓风所伤的手臂还微微发麻。

风神靠在神社的柱子上,对使者的夸奖不置可否。星月已经升起,风神知道自己本是人们信念汇成的弱小神明,他的力量是离不开这片土地的。

“对了,一目连,”忽然,那高天原的使者喊出了风神的名字,使得自己高贵的仪态露出了转瞬即逝的破绽,“我的名字是荒。”

风神温柔的笑了出来,“我一直都知道啊,荒。”

荒有些惊讶,难道这土地上的国津神有方法看见高天原上发生的事情吗?对了,一目连是地上的风神啊。

一目连看出了荒那短暂的羞恼,便不再多讲,只是告诉荒,以后可以经常来这里看他。

高天原的使者点了点头,匆匆地转身离去,仿若溃逃的败军之将。

霄云彼端,天照女神看这地上的事情,摇了摇头。稻荷神问天照女神,是否要让她去试试说服那善良又固执的风神,“这样下去,一目连会消失的,”稻荷神讲道。

天照女神挥了挥手——退下吧,御馔津,你不必管这件事——然后,女神伸出手,在一目连神社的山上轻轻点了一下,突如其来的雨水边便正好落在了风神额头的印记上。

在风神的记忆里,那场大雨下了七天七夜没有停息,但后来荒告诉他,那场大雨其实只下了三天,就摧毁了他的一切。

荒赶来的时候,风神躺在神社中央空荡荡的地板上,他的龙角断掉了,他的右眼失明了,他高烧不止,银色的头发因此染上了落樱的颜色。荒想,那颜色可能是龙族流过的血。

后面几天,荒为风神包扎伤口,用绷带遮住他空洞的右眼,照顾他,直到他在自己的怀里醒来。

“我都看到了,”荒又想起了在山雨中那个渺小又充满力量的背影,“你为这些凡人撑起那么壮丽的风之屏障来改变洪水流向,值得吗?”

信众们络绎不绝,点燃灯火,香烟缭绕,奉上的贡品在虚弱的风神前堆成了小山,只是他们的神明已经失去了一半的神力,注定将在度过漫长的孤独岁月后,悄悄的化作山谷间的一道微风……

“荒啊,”一目连的声音沙哑虚弱,“天照女神叫你来找我,原因可能不是在于我,”温柔的风神抬起手,抚摸荒的脸颊,“而是为了你。”

那时的荒,根本看不懂一目连脸上的神情。

一目连闭上眼睛,心想,在荒觉醒那日,被海啸淹没的北海道村落里成千冤魂,应该可以因此平息了吧。

3

他们在山里的村庄落脚。

因为是学生冬假,这附近又是风景胜地,旅馆已经没有位置。妖怪青年回到车上,从后备箱拿出睡袋,带来了这个今晚只能在车上凑合一下的坏消息。虚弱的神明耸耸肩,接过睡袋,然后放倒座位。

“明天去好好泡个汤吧,”荒迷迷糊糊地说,“我记得这附近有个温泉。”

“嗯,”一目连答应道,“荒好像对这附近很熟悉呢。”荒没有回答他,过了一会儿,他就听到了荒均匀的呼吸。他卸下身为人类的伪装,露出头顶的角,不由想起多年之前触摸过那冰冷的角的盲女。他侧身望着荒的静谧的睡颜,希望时间慢一点,他们的旅途永远不会达到终点。

可是,在神明还自以为生命漫长的时,却从来不懂珍惜时间,只会将它们白白蹉跎。

失去眼睛后,风神的时光便仿佛凝滞了,一直保留着那天被洪水摧残后的少年模样。

十年,百年,他孤独的坐在那神社里,前来祭拜的信徒越来越少,倒是周围偷贡品和神社里宝物的小妖与贼盗越来越多,再后来,村落的人们已经忘记了上山的道路,连受过神明照顾的小妖怪也不愿意来了。

荒每隔几年都会来看望他,与一同目睹了神社从繁盛到倾倒衰颓。而一目连也看着荒的脸上日渐褪去少年时的稚气,神情更加威严庄重。他曾与荒比肩,现在只能到荒的额头了。

荒一开始只是同落寞了的风神一同坐在了无生机的神社里,伴随着池塘里水竹的咚咚声,看着神社日渐稀少的信徒,消磨掉他们几近无限的生命。后来,他们面对面坐着,在神社背后的茶室喝茶,荒开始告诉一目连他遇到的趣闻怪事,偶尔甚至做出要惩戒深林周围小妖的姿态,却总被一目连制止;再后来茶室被山雨推到,神社只剩下了零星几根柱子,荒也很久没有来了。

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,长到昔日的风神快要忘了自己的名字,盘旋在他身侧的龙忽然嗅到了空中的铁锈味道,警惕的竖起背毛,发出低吼。风神走出神社的残迹,看到神社残留的地基前出现了一个身穿红色戎装的男人。一目连看了很久,才认出那个刚从战场回来血气方刚的男人就是荒。

荒说他的衣服是被鲜血染红的——普通人类的血,阴阳师的血,小妖的血,黄泉下恶灵的血,神灵的血……高天原与八岐大蛇的战争残酷而旷日持久,在这场战争里他们付出的要比原本设想的多。

荒带来了高天原的酒,与他举杯痛饮。昔日的风神看着荒的样子,忽然从内心深处升起了某种触不可及的情感。

这时,山下的村落升起了庆祝的烟火,一目连望着眼前这仿佛刚从地狱回来的男人,温柔的为他擦去脸上的血污,不知道山下的人类究竟是为何庆祝。

荒喝完最后的酒,把他拉到怀里。他愣了一下,然后荒就吻了他。并不仓促,也并非是蜻蜓点水似的,而是绵长又深情的吻,仿佛这么多年想讲的话,都在这里面了。他倒在地上,身下是冰冷的土地,双手却触摸到眼前这个神灵炽热有力的身体。鲜红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,又瞬间在荒的背后凋落,而荒的眼睛里还是那样庄严又密不透风的神色,没有一丝闪烁。

昔日的风神心里想,如今发生什么都无所谓了吧。

烟火点亮池塘的倒影,风神曾经清澈的眼底,其实早已染上了毫无生机的黑色。

他穿上衣服后,才觉得深夜的风有些凉了。山下的村庄已经静了下去,仿佛方才的热闹都是假象。除了森林里的风声,这里就是一片死寂。

高天原的使者也整理好衣冠,又一次恳请眼前这国津神的少年,“同我一起去高天原吧,天照女神一直想见见你。”

被吹散的云烟后露出一道皎洁的月光,昔日风神的瞳仁泛着金色妖异的光。风神跪坐在地上,端详这冷峻威严的使者许久,每一秒都仿佛是平常人的一生。他告诉高天原的使者,以后还是不要再来这里了,随后便化作风,躲进了黑夜的森林里。

那天夜里,虫师在她的洞穴里作了一个更加真实的梦。梦里她又隔着茧丝隐隐看到了那位大人悲伤又美丽的身影,还隐约听到了泪水滴落的声音。她知道那位大人就要消失了,却又无可奈何。

彼时一位高天原的神明倏地出现在她身后,突如其来的威压使她不寒而栗,动惮不得。可神明却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,告诉她:“去找阴阳师晴明吧,他可以救这位大人。”

后来,叫晴明的阴阳师告诉荒,他用阴阳师的契约符咒帮一目连重新建立了与这世界的联系。

“我去世后,一目连大人的符咒还能持续几百年,”阴阳师讲道,“但之后,如果那位失去信徒的大人还是不愿抛弃神格,堕为妖怪,那他只有消失了。”

荒说他晓得的,可又忍不住问阴阳师,一目连……他看起来怎么样了?

 “荒大人,一目连大人他确实很虚弱,”阴阳师背过身去,展开扇子,望着庭院里的落樱,“他现在没有完全失去神格,可那是迟早的事情。”阴阳师再回头的时候,看到了刚从外面打猎回来的源氏贵族青年,正开着狐狸式神的玩笑,而高天原的使者已经不见了,仿佛从未来过。

凭着荒的记忆,他们吃过早餐后,在村子外三四公里的地方找到了一处看起来颇有历史的露天温泉。天然泉水从火山的地脉中引出,带着硫磺的味道,但来这边泡汤的人不多,在腾起的白雾后面只能看到几个稀稀疏疏的人影。

“一目连……”一目连回过神,“头上。”荒指了指头顶。

妖怪青年回过神,他揉了揉自己额前的头发,“抱歉,走神了。”

虚弱的神明轻哼一声,又闭上眼睛。

嗡——

氤氲的蒸汽间,一目连的手机响了。他到池子另一边拿起手机,接起电话前又确认了荒正在休息。

“喂,”他听到电话另一边激动的学生们向他问好,说他们已经到了三重县,一目连老师交给他们的符咒也都准备好了,新年的第一天他们就会去伊势神宫参拜,按照老师的吩咐把符咒压在伊势神宫殿前的石砖下,“好的,真是麻烦你们了,太感谢了。”一目连挂掉电话。新年的第一天,那就是明天了。

一目连慢慢的沉进温热的泉水里,他心里盘算着,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情。

4

荒已经渐渐分不清那些是幻境还是梦境里发生的事情了,在温泉氤氲的雾气后连一目连的影子也模糊起来。他想起了过去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风神,又想起了逐渐失去神力但温柔依旧伤痕累累的风神,然后,他又目睹了一目连彻底抛弃神格的时刻。

那时晴明刚施惠于衰弱的风神不久,前来退治海妖与龙形风妖的阴阳师和武士们姗姗来迟,他们到海岸的山巅之时,面对的是风平浪静的大海——一切都结束了,纯净的天空滴落着清澈的雨,没有海妖,也没有村庄里面人们惊呼的操作风雨的风妖,只有高天原的使者,独立在大海前沉思。

慌张的阴阳师与武士们纷纷议论眼前这男人的来历,不知是谁小声讲道,那是曾掀起海啸摧毁了村庄的荒大人啊……他是来处罚这辜负了风神的村子的吗?

内心有愧的人们胆战心惊,纷纷顶礼膜拜,生怕这性情不定的神明又一次降来天罚。

可神明却只挥了挥衣袖,“你们退下吧,这里无事了。”衣袖窸窣,兵器收齐,慌张的人们像退去的潮水,逃离这喜怒无常的神明。

荒撤掉了身后的幻境,其实大海远未平息——汹涌的浪水击打着岸边海妖的尸体,锈色的大海不安的搅动,空气里尚弥漫着方才血战的气息。

堕落成妖的黛发青年疲惫的坐在峭壁边上,望着眼前的残局,沉默不语。高天原的使者走到他身边,帮他处理伤口,向海岩下望去,露出不悦的神色。

“荒,这些海妖还会再来吗?”堕落成妖的风神疲惫的问着正手忙脚乱帮他包扎伤口的神明。一百年前,他深陷昏迷的时候,那时还是孩子的神明也是用这样蹩脚的手法帮他缠起绷带,荒本就不是司管治疗的神明啊。

“这是苇原中国的事,与高天原无关,”荒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,“一目连,你已不具神格,之后不能再呆在这里了。上一个堕落成妖的神明,不知给高天原带来多少麻烦。去一个遥远的地方苟且度过余生吧;更何况,眼前这些人,真的值得你这样去守护吗?”

“那只被我撕成碎片的海妖,也曾这样蛊惑我,”堕落成妖的风神,此时从峭壁上一跃而下,腾龙飞起,与海上的太阳融为一体,他深色的右眼中无悲无喜,“这些忘恩负义的人类,真的值得你守护吗?”说罢,独眼的妖怪一目连便乘着苍风消失在森林的上空了。

在高天原诸神的记忆里,鲜少有人见过天照女神面上的愠色。荒在天照女神前跪下,他方才恳求女神,不要去追罚那不甘于自身命运的风神,风神本应是那样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山林的微风里,归于供奉过他的土地,仿佛未曾来过这世上,连灵魂都不会留下。但是,他,高天原的使者,无意间傲慢地改变了风神的命运;要降下天罚的话,冲着他荒来就好了。

天照女神陷入了沉思,她也要仔细思索这桩异闻的始终,才能裁断公正。在庭院里第三朵睡莲悄然绽放的时候,天照艰难地讲,“好,我答应你放过那堕落成妖的风神,但你也从此不能离开高天原去见他。神明不可受感情影响,否则落得悲哀的结局。”

天照闭上眼睛,浮想起多年前沉进大海的村庄里,曾有一对打渔为生的贫穷夫妇,妻子乃是同家丁私奔至此的大名之女。大雪之夜,妻子在柴屋产下一气息孱弱的男婴。妻子叫丈夫拿来她从娘家带走的吊坠,放到婴儿的襁褓里;这星月形态的红玛瑙吊坠相传是天照遗落在人世的宝物。大名之女向天照大神许愿,这孩子的性命交给您了……

第二年春天,大名之女在岸边晒网时被海浪卷走,随后贫穷的鳏夫在春分之日,偷偷把这婴儿放在了村庄的神社里……

人类是生来就会去犯七情六欲之罪的。

5

阴阳师晴明是在85岁的夏天去世的,虽然膝边无人陪伴,但长长的送葬白帆却在蝉声中绵延三里,而源博雅在晴明之前已经走了,他们终生也没有搞清楚彼此间的情感。

葬礼上,阴阳师的式神与相熟的妖怪纷纷来送别,稻荷神也带来了高天原对这凡人的谢意。童男把阴阳师临终前的符咒,交给了前来拜祭的绰号为苍风的妖怪,“一目连大人,这是我们主人最后给您的符咒。”

苍风一目连接过阴阳师的符文,符文在他手上化作金色的蜻蜓,向空中飞散了。

“大人您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吸食过其他妖怪的力量,”童女说,“主人对您一直很是敬仰,希望这样您能……”

苍风一目连摆摆手,示意童女不必再说,“感谢晴明大人的恩惠。我不会改变初心的。”

童男童女伴随着送葬的队列飞远了。这时,苍风一目连见到了树荫下的稻荷神御馔津。他们相视无言,直到一目连问道,“荒怎么样了?”

御馔津说:“那位大人很好……那位大人还让我告诉您,您不必担心他,倒是您要多保重身体。”

神明御馔津不明白一目连与荒之间这种复杂的情感,她只是觉得这只妖怪的眼里时长伴有某种无可化解的哀伤与孤独,仿佛失去了灵魂似的。

一目连离开了,荒方从幻境中现身,他望向青色又空无一物的长空,这样便算是遵守了天照女神对他们的惩罚吧。此时,御馔津看到了荒大人眼底偶然露出的、与方才那独眼妖怪相似的神色。

随后的时间里,山顶荒废的风神神社消失在森林里,归为尘土,一目连继续度过孤独的时光。山下的世界征战频繁,权利交替,有时民不聊生,饥馑灾厄,有时又偶遇繁荣盛世,莺歌雀舞。人们在抛弃风神之后,也抛弃了土地,海浪击打着山崖,飞禽走兽落地为巢,那村落彻底淹没在时光长河里,了无踪迹。

那么,一目连又可以去抛弃什么呢?他这才发现自己除了漫长的生命外,早已一无所有。

转眼之间,已经是战国年代了,孔武的将军带着阴阳师与武士的长长队列,追寻到曾经风神居住的山上。“将军大人,就是这山顶居住着堕落成妖的风神,”岣嵝的阴阳师老者对战马上的将军讲道,“大阴阳师晴明已经死了五百年了,这呼风唤雨的大妖的力量式微了,只要将那风妖退治,将他原为神明的元魂炼到这扇子里,天下就是将军您的了。相传,那风妖曾是最温柔的神明,为了守护人类才失去神格,堕入妖道,所以——献上祭品吧!”阴阳师挥起手臂,武士们押上了数十个孩童,老阴阳师在孩子们的哭喊声中割断一个又一个孩子的喉管,用血在地上画出符阵。狂风起兮,风中尽是鲜血的悲鸣。阴阳师老者见这风妖仍不肯现身,又将死去男孩女孩的头颅割下,插到长矛上,在风中让烈日暴晒。

终于,风止,苍龙坠地,黛色的美丽妖怪从天而降,巨大的风压把将军掀下马,瞬间击倒了成片的侍卫;苍龙游走,风驰电掣间冲向羁押孩童的武士,然而,那些孩童却忽地化作贴满爆破符咒的替身草人。

阴阳术,破!老者喝到,山头撼动,森林里的禽鸟兽类仓皇逃窜,苍龙被击倒了。

悲愤的风妖双眼血红,唤来了呼啸的风刃,就要向那老阴阳师的头上削去。

嗖——

暴风戛然而止,贴着符咒的冷箭射中了风妖的心脏。风妖重重跌落地上。

躲闪进草丛的将军此时扶着长弓,不紧不慢的踱着步子走到符阵前,命人把那受伤的妖怪丢到符阵中央。心有余悸的老者擦去头上的冷汗,取出准备好的长扇。

“临,兵,斗,者,皆……”

符阵亮起邪异的光芒,无数手臂伸出地面,抓住了受伤的妖怪。

阴阳师问那风妖,“苍风一目连,你还有什么遗言吗?”

一目连什么都没说,闭上眼睛,背后是地狱里无数受尽煎熬的恶灵的嘲笑与尖叫,而他空荡荡的内心也早已容不下一丝风了。

忽然,人群发出惊呼,冷峻的神明像闪光一样现身战场,踩到那丑陋的阴阳师身上,利刃穿透了阴阳师的头顶。神明从阴阳师身上弹跳开,甩掉刀刃的血污,那阴阳师在原地化作了一只丑陋的蠕虫。哼,这下贱的妖怪。

四散而逃的人群忽然发现自己置身黑夜,天上的星星月亮依次坠落。这是天罚啊,人们跪地求饶,可这严酷的神明缺少仁慈,也不懂原谅。

穿过众多人类妖怪的尸首,荒背起一目连,踏上蛟龙,乘风而去。

6

瀑布后的洞穴里,隐隐传来女性悲伤的啜泣。

一息尚存的一目连身边聚集着曾受他恩惠小妖精,小妖们有的垂头丧气,有的暗暗发誓要为一目连大人报仇。

 “虫师,治疗他吧。”荒讲道,“你是懂得治愈和驱散咒语的妖怪。”

跪坐在一目连前发动治愈咒语的虫师,认出了眼前这位曾在五百年前的梦里浮现的神明,“我可以治好一目连大人的伤口,驱除箭翎上的符咒,可是,”顺着虫师脸颊流下的泪水化作了舞动的蝴蝶,围着刺进风妖心脏的箭矢不肯散去,“太迟了,”更多泪水涌出,化蝶四散,“一目连大人的心脏,已经死了啊!”

荒立在洞穴里石柱的高处,沉默注视这躺在苇草上虚弱的妖怪;五百年间,这样的观察从未停歇,他一直在观察一目连,看一目连在神社的残垣断壁间游荡,看一目连祝福偶尔路过破败神社的旅人,看一目连在绽放又衰落的山樱间穿过,看一目连站在山巅观测斗转星移与划落又升起的日月。他们都在数着,白白消逝的时光。

“没关系的,虫师,”一目连睁开黑色温柔的眼睛,“做你擅长的治疗和驱咒,这就足够了。”一目连伸手托起跌落在苇草的蝴蝶,送到空中,那蝴蝶跌跌撞撞的向水幕外飞去,“我堕落成妖后,苍风一目连本身是吃人弑妖的妖怪,这么多年凭着晴明的符咒才苟延残喘。晴明符咒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。我心中的风,在被破妖箭矢射中前就早已停歇了。”

闻讯的小妖们悲恸哭喊,一目连大人,请吃掉我们吧!我们愿意变成您的力量!请您一定要活下去!

高处的神明发出一声叹息,他讲,“你们这些不知趣的小妖,莫违逆一目连的心意了。”

虫师愣了一下应道,“我们明白了,神明大人,”围在一目连身边的小妖们,也停下吵闹,为虫师注入妖力,帮她治疗一目连的伤口。

待治愈咒语的光芒暗淡下来,荒问疲惫的虫师,一目连的寿命还有多久,虫师讲道,一目连只剩下七天寿命了,黑白无常届时就会带着阎魔的令牌来苇原中国找寻一目连大人。

面容些许憔悴了的神明从石柱上优雅地落到地上,对神明又敬又怕的小妖们让出一条道路。他走到苇草前,架起虚弱的一目连,又唤来蛟龙,卷起洞口的水幕。

您要带一目连大人去哪里呢?虫师想去问那神明,但最后只是与小妖们一同默默目送他们离开。对现在的一目连大人和荒大人来说,又有哪里可以去呢?

一目连再睁开眼的时候,他隐约记得曾在云霄上飞翔,穿过了战国年间疮痍遍地的山川江河。他躺在重建的祭拜荒的神社里,荒在不远处独自饮酒,殿门正对着星辰跌落的大海与矗立在海面的鲜红鸟居;北方的海比一目连所守护的地方更加凝重,仿佛里面住满的不屈魂魄随时都要突破海面的尘封一样。他靠着神社的柱子坐起来,荒在他面前盘腿坐下,递给他一只酒盅,酒盅里盛的是高天原神明的血。

啪,苍风一目连愤怒地打飞了荒递来的酒盅,杯中之血溅到殿侧那绘着恐怖海啸景象的屏风上。一目连一跃而起,又准备像以前那样化作一阵清风,逃到山林里去,却被荒抓住了脚踝,拖回神社。一目连转身,投出风刃,手臂却在风刃飞出前被荒弹开,失控的风打散了供台上的水仙,又削下殿中的木像沉重的头颅,带着灰尘骨碌碌地滚到一遍。荒擒住一目连的右手,然后挥出拳头,重重的砸到一目连的胸口,“咳——”一目连咳出鲜血,然后踉跄几步,倒在正殿前。

荒拉着一目连的手腕,把一目连扔到屏风后的地板上,荒说,他本来是不想这样的,然后俯身,粗暴地吻落了下去。荒咬破了唇舌,一目连因此尝到了鲜血的味道——他的血,神明的血,混在一起,咕嘟咕嘟地,再也忍耐不住,统统咽下去……

疼痛的亲吻间,他们炽热的器官间隔着窸窣的衣物似有似无的碰触,然后那碍事的衣服就被扔到一遍;裸露出来的年轻肉体,在凋落的水仙花旁,残缺木雕的阴影下交叠到一起。空气里弥漫着汗水、血水与精的味道,肉体的激烈冲击又让一目连同时感受到了两件完全相反的事情:一件是痛弥漫在心头上,另一件是久别重逢后难以倾诉的喜悦。一目连觉得,自己的头脑在食欲、情欲与求生欲这三重欲望的激烈交杂中,已经把世间万物都颠倒混淆了,所以才会搞不清楚自己与荒的界限。

激情褪去后,一目连披着羽织静观映着星辰的大海与海面上鸟居的倒影。荒告诉他,自己违背了天照女神的禁令,已经回不去高天原了;一目连的心脏既然不再搏动,那么就来共用他荒的心脏吧——

“从今往后,一目连,你便是我的式神了,”决心堕入人间界的的神明换上了人类的戎装,庄严宣布,“我要成为这乱世的无双雄豪,驰骋沙场,攻城略池,助我一臂之力吧。”

一目连在荒面前单膝跪下,天空中划过一道流星:“我愿成为时刻庇佑在荒大人左右的飓风之盾。”

荒其实从来没有信徒,但人类还是出于对神明的恐惧,为荒塑造了可怖肃穆的面容;被风妖打下的头颅此时就静静跌落在他们脚边,那是与神明截然不同的容貌。

7

后来,人间流传过一段关于战国末年活跃在各藩国的雄豪的传说。那雄豪身后有鬼首与风妖相伴,性情不定,似乎办什么都是出于自己的喜恶,击杀藩国暴虐的大名,但几日后又毫无征兆弃城而去,留下了一座空空荡荡的城池,好像是在躲避仇家的追讨;那雄豪还与夜行的百鬼在平安京狭路相逢,同百鬼首领鏖战至天明难分胜负;最有意思的是,相传有一藩国用百万黄金悬赏他的人头,尔后那雄豪神行一般出现在藩国大名的府里——是你要这人头吗?把鬼首推上的雄豪问那大名。大名用绢布擦去头上的汗,连忙奉上了许诺的黄金,恳请雄豪将那连着脊骨的鬼首带走,雄豪随即就把金子掷于城中闹市,随人取之。

金田一夏花的故事讲完了,这是1999年12月31日在三重县临近伊势神宫的旅馆里所讲述的第九十八个怪谈。

“夏花酱,这个故事还有后续吗?”松崎日向子问道,“还有,那雄豪是妖怪还是鬼?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的肯定不是人类了吧。”

夏花摇了摇头,说她也不知道这个故事是否还有后续,“嗯……这是我老家北海道那边民间的故事呢,更多的我也不清楚了。”

“一目老师讲过,妖鬼的故事都是故人们满怀对自然与先人的敬意杜撰的,所以这个人,肯定是战国时代众多正义之士的糅合体吧。”木戸由奈说。

“哎哎哎——”不知怎么,房中的油灯忽然抖动了一下,夏花发出一声惊呼。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半。

“不要吓我们啦,夏花酱”,由奈埋怨道。

 “抱歉啦,由奈酱,我有点害怕……”夏花揉了揉眼睛。

“马上就要到千禧年了呢,明天一早我们还要去伊势神宫许愿呢,”日向子说,“话说刚才夏花讲的是第九十八个故事吧,就让我来速速讲一下第九十九个故事吧。”

日向子的故事,是关于安政六年夏末时节出现在马町监狱的两位无名侠士的。

彼时是马休·佩里率领漆黑的炮舰以及其无理的姿态驶入浦賀港(黑船事件)后的第七年,幕府的统治日渐衰落,各藩国志士四起,后世称为安政大狱的严酷清洗正在进行,而日向子的太祖父也是被牵扯其中的志士之一。

“然而,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。”日向子道。

平安京时代源氏阴阳师遗族,竟也混在倒幕志士之中。那恰好是夏末新月之时,城中阴气慎重。源氏一脉的阴阳师在狱中布下符阵,用阴阳术击倒看守的武士后将志士们一一斩首,献祭到符阵中。在将轮到我太祖父的时候,忽然冲进来一个侠客,斩杀了源氏的刽子手,另一个侠客紧随其后,把我的太祖父拖到一遍,然后驱赶其他志士远离这战场。

高天原的罪人,风妖的余孽!拖住他们!源氏阴阳师的首领冲那两个侠客怒骂。

太祖父看见数不清的符咒向那两人飞去,击打在无形的风壁上,随后风壁无声爆裂,震毙了诸多的源氏阴阳师;此时,首领的阴阳师托着被震断的残肢与漏到体外的内脏,爬到了符阵中,将自己献祭。天地撼动,邪光炸裂,地底的裂缝爬出了八头蛇妖。复活吧!八岐大蛇!阴阳师高呼着,附到我们源氏身上吧!

蛇妖与阴阳师们的尸体混杂成难以言表的怪物,发出的瘴气瞬间击杀了前来支援的幕府武士,地牢里活下的人手足无措,只是那两个浪人侠客却毫无惧色,其中一人支撑起风的屏障驱赶瘴气,然后他们背着刀,登上那准备飞逃的蛇妖的头顶,一齐突破地牢,冲到了天上——

“我的太祖父着急的追上,愿奉献一臂之力,却在那从牢顶的直穿天际的巨大空洞上,见到无数星月齐坠的景象,再后面的事情,我的太祖父就不知道了。”

故事精彩,三人无言。

日向子最后又做总结:“这可是家传的异闻,由奈不能再说这是杜撰了哦,而且啊,”日向子从和服的腰带里取出一个护符,“这是太祖父传下来的,那个浪人侠客相赠的护符。”

 “日向子,”夏花打断道,“刚才你的故事里突入地牢的时候,阴阳师见到那两个浪人说的是——‘高天原的罪人,风妖的余孽’吧。”

“是的呀,”日向子回答道。

由奈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,惊道,“罪人?风妖?”

“嗯,我的故事里也出现了两个角色,其中一个躲避某种追讨的神秘的雄豪,另一个是伴其左右的风妖,”夏花说,“难道说……”

“日向子,我能再看一下你的护符吗?”由奈忽然问。

“可以呀,请看。”日向子把护符放到灯火前,

 “果然……”,由奈从包里拿出了一目老师相托压在神社石阶下的的护符,“你们不觉得,日向子祖传的护符和一目连老师的护符出奇的像吗?”

“日向子,你打开过那个护符吗?”夏花紧张的问道。

“没……没有呢,家里一直没有人打开过这个护符。”两双眼睛看着日向子,日向子深呼一口气,点了点头,下了决心。

三人凑到灯火前,学生小心翼翼的打开了家传的护符,泛黄的纸张上书写着“一目连”。

她们跌回地上。

过了许久,由奈才讲道,“其实,我想讲的故事,就是关于一目连的……你们不觉得一目连老师的名字很奇怪吗?姓一目的人很少吧,但是我们家族里世代流传的故事里,也出现了这个叫一目连的人物。

我们家族有一位先人是巫女,孩童之时原本目不能视,日日去破败的风神神社里祈祷,有一日神明点亮了她的双眼,可随后,神明为了抵抗来袭的海妖而堕落成妖。故事里的这个曾贵为风神的妖怪,就是一目连……我的故事,讲完了。”

新年的钟声此时在窗外敲响,烟花绽放,桌上的灯火闪过一丝狡黠的青光,尔后却无事发生。

隐匿在灯火里的青行灯静静听完了这第一百个故事,心想这几个无知的孩子既然是一目连的信徒,那就姑且饶过她们吧。

8

神明大人和妖怪在北海道隐秘的家里听完除夕的第一百零八声钟鸣,然后互相道了新年好。

电视里的红白歌会刚到高潮,桌上都是喝空了的啤酒罐,荒对一目连说他要去出去透透气,便披上大衣,推开门走到阳台上;阳台对面是矗立在海湾中褪了色的鸟居,星夜下的大海平静到几近冰封,连平日呼啸的海风似乎也停歇了。

荒抽出香烟,咬破爆珠,点亮火机。一目连也跟了出来。

“你不是当了老师之后就不抽烟了吗?”香烟的火点在夜里静默燃烧,荒问一目连,“当初你戒烟可费了好大力气。”

“冬假里偶尔放纵一下是没关系的吧。”而且,看你单独出来总是不放心,一目连心里想。他从荒的口袋里抽出一支烟。这时,海面上起风了,荒和一目连用手环住火机,费了点劲才点燃第二支香烟,他深吸一口气,“荒,你看,海湾对面的新年烟火又亮起了。”

海面是波纹的镜子,映着红红绿绿的烟火,星星和月亮则被遮到了光亮与烽烟后面。荒望着远方讲道:“这片土地近百年来已经面目全非,星芒和月光都衰弱了,人类放烟火的习惯倒是一直没变过,今年还格外艳丽。”

“因为是西历的千禧年吧。”一目连回答说。“是2000年1月1日了,荒。”

 “什么西历、兰学的,麻烦死了。”荒哼了一声,把烟蒂远远的弹飞向夜空下的树林,然后摇摇晃晃的往屋里走,差点撞到门框上。

一目连扶住了虚弱的神明,“小心一点。”他看得出来,荒就快要消失了。

“抱歉,给风神大人添麻烦了呢。”

“您这是哪里的话。区区小事,不足挂齿。”

一目连扶着快要昏睡过去的荒穿过乱糟糟的客厅,帮荒脱下大衣,把他塞进被炉里,然后又调小电视的声音,开始收拾明天去鸟居祭拜时要带的东西。

这座隐秘的房屋建在荒过去神社的遗址上,他们在战后买下了这片土地,重建了家园。而荒原本的神社,则烧毁于昭和二十年发生的对北海道的空袭事件中;同年,他们最后一次遭遇了高天原的追兵。

天皇宣布玉音前的第六天,他们为摆脱高天原的追捕,扮作医者一路南下,恰好在长崎的落脚。彼时,广岛的悲音尚在回荡,长崎也因此笼罩在末日似的氛围。他们上午受邀到浦上天主堂去医治来自广岛的核爆伤者,却在教堂里见到了假扮为修女的御馔津,才发现这是高天原的埋伏。

战斗遂在天主堂里拉开。千年沧海桑田,随着被砍毁的山林与没落的神社信仰,无论是神明还是妖怪的力量,都在时代的轰鸣中衰弱了。枪声鸣起,一目连用风弹开御馔津猎枪的子弹,随后,御馔津的狐狸式神化作人形,他们便刀刃相接,战斗立刻进入了胶着,直到锐利的防空警报刺破末世的长空。

是空袭吗?他们的战斗停下了。游荡的风告诉一目连,正在空中加速坠落发出刺耳鸣声的并不是常规的炸弹。一目连瞬间想起几天前发生的事情,唤出巨大的风盾,随后却被一道白光致盲。荒一把拉住他,骂他是傻子,把他和御馔津一齐丢进了狭窄的须臾幻境里。在进入须臾前,他想去抓住荒,却只抓到了星辰的碎屑……

等一目连和御馔津从须臾的世界里出来,见到的是地狱般的长崎和正襟危坐在焚尽的龙骨中央的荒。至此,他们都失去了自己的龙。

一目连收拾完杂物,已经是凌晨四点了。他又出去抽了一根烟,回来后从隐藏在玄关下垫层的精致的核桃木盒里,拿出一支着用红绳系着金色铃铛的稻草,拿在手里仔细端详。

五十五年前,御馔津在回到高天原前把这支铃铛交给他,讲道这是稻荷神对荒的谢意,“高天原从此会切断和地面的联系,不再涉足苇原中国的事情;但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,就请在有鸟居的地方晃响铃铛吧!”

一目连把装着御馔津信物的盒子收好,抱起厚厚的被子,一齐挪到车上。他打开发动机,开启暖气,最后回到屋里,背起昏睡在被炉旁的荒,把荒送到车上,用被子将荒裹好。一目连此时发现荒似乎变得有些透明,漆黑的头发重新染上了星屑的颜色,许久未曾改变的容颜竟也变得稚气起来。

一目连驱车下山,在靠近海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脱离公路,压过沙滩边的灌木,最后在黎明前廖无人烟的细白沙滩上停下车。日出前至暗的时刻,眼前神秘而宽广的大海失去了与星空的界限,在海里沉睡了另一片与现世向左的星空与褪色鸟居,而即将被朝阳拂走的夜也似漂浮了水母的幽暗深海,悬挂其中的星辰闪烁于冬季的无名之风中。

破晓之时,一目连看到手机短信亮起。学生向他拜年,一目连老师的护符已经被放在了神社前的青砖下。

谢谢你们。一目连发送了短信。他双掌合十,想象着挂着冬雪的威严神宫在初升的太阳下玲珑剔透的模样,虔诚地发下了最后的愿望,尔后千百年间将有无数信徒在放着护符的青砖上踏过,重铸他的誓言。

然后,叮铃,叮铃,一目连晃响了铃铛。

大海静静的洗刷着陆地,千百年来未曾停过。

一目连起初诞生于拂过长空的微风中,仅是一团弱小的风灵。

天照女神一日在庭院休憩时见到了这新生的风灵,对他纯净美丽的质地甚是喜爱,却又担心过于弱小的风灵会在云霄之上被狂风卷散。“吾赐汝名为一目连,就化作高天原在地面的眼睛,暂时去做一个依附于土地的国津神,在人世汲取足够的力量成为不朽神明之时再回来吧。”但是,天照女神彼时并未想好暂时与永远的区别,毕竟,对于这至高无上的主神来说,两者是同一件事情。而降临到地上风灵,并没有化作人形之前的记忆。

稻荷神出现在海面黎明的鸟居上。一目连把变回孩童模样的荒抱到鸟居前,交给稻荷神,“我把荒还给高天原了,请您带他回去吧。”

稻荷神把昏睡的孩子放到狐狸式神身上,她在离开前忍不住的想问一目连,“您究竟许下的是什么愿望呢?”

被叫做荒的孩子,这时从狐狸式神背上醒了过来,他抓着稻荷神的洁白的衣角,瞥见了孤独的站在海边的独眼妖怪,朝阳洒落到他身上的样子非常美丽,孩子冷峻的神情因此有了破绽,他觉得这妖怪看起来很熟悉,和自己定然有过深厚的因缘,却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,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。

一阵海风拂过,随后,那妖怪还没来得及回答稻荷神的问题,就化作风灵消散在晨雾中了。

荒第一次走进高天原时,女神便在投下的晨光中认出了那是自己遗失在海底的玛瑙玉坠。她抚摸着荒沾着海水的湿冷头发,却感受到了人类躯体的温暖气息,心中想到,这块玛瑙仍需雕琢,才能丢掉那些人类会犯下的错——胆怯、冷漠、仇恨和不知宽恕。

这一次的庭会上,天照女神端坐在朝阳前,从这稻荷神带回的孩子身上已看不到一丝人的痕迹;他已经成为了精打细磨的星月宝石。天照女神微微一笑,伸手从云雾中摘出一朵紧闭莲花,交给那拘谨的孩子。

孩子一接过那朵莲花,莲花便在孩子的手心绽放了,一个纯洁无瑕的青色风灵因此浮现在了蔷薇色的花瓣上。

“荒,你要好好保护这个弱小的风灵,他曾为你许下愿望,付出了千年的修为。”

尚未体察过悲伤的孩子,眼中忽然漫出了泪水,滴落在手心的无名风灵上;那不曾忘却过去因缘的风灵,拂去了孩子的眼泪,温柔的一如既往。

他告诉那孩子,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。



后记:

五年没有这么整过了。。

五年里,经历抑郁之后,我变强了(头发也少了),有了全然不同的人格和外表,养了小动物,成功捕捉到稀有品种的家属(姓氏帅气,可以吹一壶)。再然后顺利工作了,变成无趣也不开心的打工族,日夜麻痹自己,强行抛弃过去的爱好,做一个没有感情只会工作和考证的人形机器。

偶尔也让自己的内心站出来说一次话吧!

感谢这个世界线让所有人相遇!感谢Moba游戏,真香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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